一身臭皮囊

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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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的一次费洛蒙之旅


我醒了,没睁开眼睛。

意识清醒了,身体却沉溺在许久没有的熟睡的安全感中。

被子泥土一般覆盖在我身上,随着呼吸起伏,这时我感觉自己像一株植物,安静地蜷缩在土地下,黑暗和温暖笼罩着我,如同母亲的怀抱。

不知过了多久,床头的手机开始震动,我睁开眼拿起手机,是坎肩打来的。

前些天我下了个斗,据说是张家人去过的地方,在那里我又遇见了那些蛇,手底下的人捉了几只,出来后我交给坎肩,让他帮忙把蛇毒提炼出来。


我坐起来接电话,坎肩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东家,你给我的蛇毒我提炼好了。”

我嗯了一声,动了动肩膀:“给你黑爷就行。”

坎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我去找了黑爷,他家院子门锁了,眼镜店里的伙计说黑爷出去了。”


我看了眼窗户,时间已经快到晚上了,黑沉沉的天空漏出几道昏暗的光线,满屋子的尘埃就在那几道光里翻涌。

“你先来吴山居吧。”我肩膀夹住手机,下床披了件衣服:“顺便买瓶饮料来。”

“行。”坎肩答应一声,我把电话挂了,穿着拖鞋下楼。


快入冬了,天黑得越来越早,我顺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把楼梯上的灯都打开。

王盟早就下班了,铺子也被他锁了,只有电脑还亮着个屏幕,这小子给我留了张纸条,我拿起来看,写的是几家外卖的名字和几道菜名。

我被他勾起笑意来,把纸条放下,重新开了店门,搬了把躺椅坐在铺子门口等坎肩。

天空沉沉的,像是要下雨,路过的行人也没几个,都急匆匆的闷头往前走。

我很久没回这里,此时躺在椅子上竟然有些回到了当年吴家小三爷的味道。

那时候我也是这样,搬把椅子一躺就是一下午,只是那时天气还很好,不像这样阴沉沉的,那时候总是阳光明媚的,柳叶如丝绦,游人也很多,带着小孩的一家子,还有小情侣来湖边谈恋爱的。

我眯着眼想以前的事,发现自己也记不起更多的来了,只是那些午后的时光,像一幅幅流动的画,刻在我脑子里。

我想以前时光那么长,自己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我想不起来,但觉得不过就是些晚饭吃什么,王盟老玩游戏得扣他工资,三叔什么时候能搞到宝贝来,啥时候来个土豪支持支持我的小铺子。

哦,那时候好像还不流行土豪这个词。


我想着想着就想到黑瞎子,坎肩说黑瞎子出去了,不知道是去干什么。

下地?干活?总不能是去旅游吧。

脑子里莫名就冒出黑瞎子戴着墨镜在沙滩上叼着根烟比耶的样子,身边还有几个穿比基尼的姑娘对他笑。

我嘴角抽了一下,心想老子在斗里陪粽子唠嗑,你倒好,逗大姑娘开心去了。

我当然知道黑瞎子不可能真的去旅游了,在心里继续盘算剩下的可能性,想了一会突然就觉得烦得很。

他去哪了关我屁事,难道人家接了活也得通知我一声?徒弟,师父接了个活,油斗不危险,能不能去,请您示下。

呸,我是他徒弟,又不是他是我徒弟。

说开了,不但他去哪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小哥去哪干什么也跟我没关系,连小花干些什么也跟我没关系。

我一下子站起来,晚上的风凉飕飕的,吹得人很不舒服

我回铺子里给自己泡了壶茶,捧在手里慢慢喝,又想了一会,觉得不行。

小花干什么还是很关老子事的,毕竟我们是战略性商业伙伴。


一杯清茶还没喝完,铺子门口就传来汽车的声音,坎肩掀开门帘走进来:“东家。”

我点点头,让他坐下,又给他倒了杯茶。这小子装模作样地品了半天,给我竖起个大拇指:“东家泡的茶简直绝了。”

我笑了一下,问:“东西呢。”

他从背包里掏出两个小玻璃瓶来,和饮料一起递给我。我接过东西,饮料放在桌上,瓶子放进口袋里。

坎肩说:“黑爷的伙计给了我张纸条,说是黑爷留给您的。”

他把纸条递给我,我一看,就知道这估计是瞎子出门前不知道从哪个笔记本上扯下来的,简陋得很,字也潦草,还不如王盟留在电脑桌上的小纸条。

上面写着:徒弟,去下个斗,勿念。

勿念,勿念。我把这个词在心里翻来覆去念了几遍,觉得矫情。

抬头,看见坎肩捧着茶杯盯着我,被我发现了,浑身一抖,扯开笑道:“东家,黑爷这是缺钱了?”

我把纸条折起来放进兜里,说:“怎么了?”

“不缺钱怎么突然下斗啊?”

我心里想我怎么知道,嘴上随便扯了个理由:“挣老婆本吧。”

“啊?”坎肩一愣。

我也意识到自己这理由扯淡到不行,但也懒得解释了,问:“我下去这几天,没出什么事吧。”

坎肩说:“没什么事,就长沙的堂口要夹次大喇嘛,最近准备着呢,其他的也没什么大事。”

我点点头,心想道上的消息都是通的,也不知道瞎子下了哪个斗,改天找人问问。

坎肩想了想又说:“花儿爷前几天来杭州了,好像是要办什么事,来找了您一趟,我说东家下地去了,他就走了。”

我这次下斗纯属紧急事件,是我在查另一件事的时候找到的线索,当时怕发生什么意外,办完事就直接下去了,没来得及跟小花他们说。

但我还是觉得奇怪,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人手一台手机,有什么事是不能发消息说的,非得来杭州找我。

我说:“知道了。”

我打算读完费洛蒙里的信息再联系小花,低头抿了一口茶,温热的液体划过我的喉咙,抬头一看坎肩还在我对面坐着。

我问:“还有事吗?”

坎肩挠了挠头,磨磨蹭蹭从包里掏出两盒饭菜来,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猜您还没吃饭,就买了两盒饭,东家别嫌弃。”

我被他逗笑了,接过饭菜说:“谢谢。”

坎肩也跟着我笑起来:“嘿,东家客气什么,那我先走了。”

我站起来送他:“开车小心点。”

他走到那辆黑色奥迪前,回头对我笑:“行,东家回去吧。”

坎肩的笑很让人动容,像是大学里十七八岁的少年。

我看着那辆黑色奥迪消失在车海里,又看了看自己停在门口的金杯,自己摇着头笑起来。


我回到铺子里,把门锁好,去找王盟放在店里的针管。

我刚开始接触费洛蒙这个东西,都是在黑瞎子家里弄的,后来事情越来越多,没时间专门去他家,就叫王盟在外面找了间安静的房子,自己弄。

当时王盟还特紧张,我让他找间房子,准备针管,他憋了好久跟我说老板,吸毒是犯法的。

我敲了他脑袋一下,说瞎想什么呢,我不吸毒。

他这才给我去找房子,找针管。后来为这事还弄了个什么医药代表的名片,说以后活动方便。

我说活动啥,就叫你买点针管,又不是开公司。

我每滴一次,就让他给我买一次针管,后来他自己批发了几箱,在铺子里备着,也挺方便。

我打开电脑桌的抽屉,堆满了医用针管,一只只整齐摆着,旁边是两瓶雪碧。

我拿了两只针管,又拿走一瓶雪碧。

喝饮料这个习惯是王盟强加给我的,每次我去滴费洛蒙的时候他总给我准备一罐,刚开始我不愿意喝,后来发现喝这东西也算能补充糖分,能让我清醒些,也就习惯了。

坎肩买的是芬达,都差不多,但我还是更习惯雪碧的味道。

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把铺子里的灯关了,往楼上走。

杭州最近降温了,我把阁楼上的窗户关好,又裹了件大衣,往床上一趟。

我不敢进被子,怕到时候流鼻血弄脏被子,让王盟洗洗衣服还是可以的,洗被子就太为难他了。

蛇毒在我口袋里,此时掏出来,在微黄的灯光下显出一种诡异的契合感,那些液体被装在小小的玻璃瓶内,暗色的杂质像是被嵌在古老的琥珀中,透过灯光,在留下半透明的阴影。

我拧开封口,用针管吸满液体,再拔掉针头,平躺在床上。

这一套动作我做得流利熟练,全然没有刚接触费洛蒙时的惶恐。

时光将我磨砺成一把锋利的杀猪刀。

灯光有些刺眼,我闭上眼睛,液体滴入鼻腔,辛辣刺激的感觉瞬间袭击了我,无数画面像湖水一样涌入我脑海,拥挤着,叫嚷着。

麻木的感觉从鼻腔内部爬向全身,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我看见那些湖水般的画面泛起一种奇异的彩光。


这是一间很古老的房子,木质结构,窗户用明纸糊着。

我应该是躺在床上,可以感觉到身下很暖和,像是躺在一团烧得暖暖的火上,视线范围内可以看到我身上盖着的蓝色棉被以及横在床上的矮桌。

这估计是上个世纪的时候,而且还是在哪里的农村,我心里想着,不知道自己又变成了什么人。

这人突然动了动,看了一眼窗外,从床上坐起来,随着他的动作我看清了这间房子。

这是间很典型的清末民房,窗上贴着大红的剪纸,刚刚我觉得像像一团火的东西,是烧着的炕。

这人应该是个小孩,身量不高,他站起来走向门口,就直挺挺地站着。

我心想这是什么操作,门神?

不一会,外面传来跑步的声音,一个小孩掀开帘子一头撞上了我。

我双手一扶,稳住了小孩的身体,听到自己开口说话:“什么事。”

声音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很是稚嫩,却又十分稳重。

我心想刚才他应该是听到了院子里的声音,直接起来等人了,这也是个神人啊,天赋异禀?还是像张家人那样从小就接受了训练?

不管是哪种,都有极大的可能让我更加了解当年发生的事情,看来这次运气不错。

那小孩看起来像是跑急了,缓了好几口气才说:“海客哥,太爷和你爹叫你去内院呢!”


海客哥!张海客?!

我此时要是有表情,肯定张着嘴像个傻逼,我知道这次运气好,可这也太好了吧!

不仅是张家人,还他娘的是张海客!

我瞬间极其想找个镜子照照自己的脸,可惜我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听着张海客回答:“好,我马上去。”

那小孩也不走,就站着门口笑,张海客反身从炕上的矮桌上抓了一把东西,分给那小孩一半,我一看,是用彩纸包着的糖。

哟,不错,还有糖吃,看来张家也不只是战斗机器生产基地。

小孩喊了声谢谢,又飞快地跑出了房间。

张海客把剩下的糖塞进裤子口袋里,从炕上翻出件极厚的棉袄套上,出了门。

张家人住的地方和那时候的普通房子差不多,一条过道连着几间房间,前面是个堂屋,生着好几盆火,旁边一溜的凳子上坐着几位妇人,手里不停地做着什么动作。

这难道就是张家独门秘方双指神功的修炼方法?别看她们跟普通女人差不多,其实一掀开袖子全有发丘双指?我心里瞎想着,仔细去看。

“娘,我出去一下。”张海客对着那群妇人说话。

一位穿着深蓝棉裙的妇人抬头,问:“干什么去?”

我看清了女人手上的东西,是一把红紫色的菜,好像是蔬菜之类的,我不常去菜市场,不知道是什么,那些女人都在茬菜,地上放了个小木盆,估计里面装的也是菜。

“太爷和爹找我,估计是问上次训练的事。”

那女人又低下头去茬自己手里的菜,说:“行,早点回来,也叫你爹早点回,今天过年,可不敢迟了吃团圆饭。”

我一惊,想起贴在窗上的红色贴画,好像就是年年有鱼的花样。


原来是过年,原来是过年。

张海客答应一声,往外走去,一出门,刀子似的寒风卷着雪扑面而来,张海客拉紧了棉袄,埋头向前走去。

一路上的人家都贴了新年画,好几个小孩还在玩炮仗,白茫茫一片雪,缀着几片炮仗炸过后的红,竟然显出几分少有的温暖来。

我想起张海客跟我说过的那些往事,张海客是张家外族的孩子,虽然跟小哥一起受训,但内家和外家并不住一起。

我在心中默默祈祷这次训练的事情跟小哥没有关系,并希望小哥也能像之前那些小孩一样,去各屋里闹着要糖吃,或者放几挂鞭炮玩。

我当然知道这些画面都是不可能的,我胡乱想象着小小哥穿着大红棉袄,面无表情地向别人要糖吃就觉得好笑。

可那阵好笑的劲过去后,我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

我印象中的小哥,好像只适合在这漫天大雪中留下一个孤独的,远去的背影。

可我多希望他也能像普通人一样在满家团圆的笑闹声中剥开一颗糖,放一挂鞭炮。

这样的画面发生的可能性太小,也太让人感到违和。


张海客的脚步很稳,穿过几道村巷,就来到一道乌色的大门前,这大概就是张家的本家大宅了。

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突然生出一种期待却又害怕的感情来,我想见到小哥,即使是在幻境中。

张起灵这个名字,在2005年之后就成为了我执念的代名词,我靠着这个名字,跨过一座座的山,度过一次次的磨难与失败。

以前上学的时候,老师总说书是人类的精神食粮,现在来看,张起灵也算是吴邪的精神食粮。

有时候我在想,要是这十年能随便找个地方躲过去就好了,什么张家汪家老九门,都玩几把蛋去。

可是不行,我还有约要赴,有人要护。

于是费洛蒙制造的幻境对我来说是一种短暂的解脱,只有在这里我不用去想那些谜题,也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够见到张起灵。

这几年来,我有时候会害怕,害怕我死在某座雪山上,或者折在哪个斗里了。

我想,要是真有这么一天,我一定要在临死前抓住哪个伙计,先喷他一头血,再威逼利诱,势必要让他答应15年代替我去长白山,只要答应我这个要求,什么铺子堂口,金银珠宝,我的一切都是那个人的。

可我还是舍不得,我是个俗人,尘念未了。

于是我就在心里把张起灵这三个字反反复复的念,把它放在唇齿舌尖上嚼碎了,和着腥臭的泥土鲜血咽进肚子里。

然后靠着这一点精神食粮,继续走下去。

人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

费洛蒙里的不算。


我看着那扇门慢慢打开,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类似叹息的吱呀声,张海客跨进了张家内宅。

院子里铺着一层新雪,中间扫出条道来,那层雪不像外面的村子落满了脚印,而是好似刚出窑的白瓷,毫无瑕疵。

张海客走进堂屋,暖气一下子涌上身体,寒意消散,他行了个礼:“太爷,爹。”

座上是两个中年男人,都穿着棉大褂,屋里置的火炭烧得正旺。

其中一个男人开口:“海客,你把上次训练的情况给太爷讲一下。”

我心里揣测,这估计就是张海客的爹,我想着等会多看他几眼,父子之间多少是有些相似的,我想看看张海客到底长什么样。

张海客把训练的情况说了,我听了个半懂,应该是训练的时候出了意外,有个小孩死了,而那次训练值班的正好是张海客,所以叫他来问清细节。

我不太清楚张家人具体的训练内容是哪些,但能猜出大概,死的小孩是六岁,死在坛子里,估计是练缩骨功的时候被闷死了。

我心下感叹,脑子里却想象出小小哥缩在坛子里的模样。

张海客回答完问题又站了一会,那个太爷便叫他下去了,估计是这样的情况也不算稀奇,毕竟张家的孩子从小就要接受那样变态的训练,死伤率肯定不低。

张海客走之前犹豫了一会,我知道他是想起他娘说的那句“也叫你爹早点回”,但不知为什么,他最终还是没说出这句话,只是掀开门帘出去了。


张海客在门口往手上呵了口气,搓搓手,准备往回走,一抬头却看到几个穿着黑色大褂的少年往堂屋这边走来。

张海客一愣,那几名少年走得很快,眼看众人就要撞上,张海客一个闪身避开了他们。

领头的少年看了一眼他,那是一种很淡漠的眼神,和闷油瓶的有几分类似,但依旧夹杂着骄傲与不屑,因此沾染了尘世气味。

张海客低下头叫了几声族兄,那群少年没有理他,进了堂屋。

张海客摸摸鼻子,没有说什么,继续往回走。

我猜那些少年估计是张家本家的孩子,行为举止间带着一股子傲慢。

其实细想想,小哥又何尝不是对这世界带着属于他的傲慢呢。

张海客沿着清扫出来的道路往大门那边走,张家大宅很大,院落两边的雪堆得厚厚的,依旧像块镜子一样,我心想真是辜负了这场雪,要是搁西湖边上,早被人们滚雪球打雪仗了。


远远的,我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好像是个小孩,孤零零地坐在雪地里。

张海客明显一愣,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然后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径直走向那个身影。

我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激动,我不知道那是谁,可那小小的背影无端让我想起墨脱喇嘛庙里的石像。

那小孩坐在雪地中间,张海客从道上走过去,在白瓷般的雪地上留在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

背影越来越近,可以看出是个穿着深蓝色棉袄的孩子,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

我脑子几乎停止思考,张海客走到那小孩身后,想要伸出手去拍他,可指尖还没碰到那小孩的棉袄,便被那小孩反手一把抓住了手腕。

张海客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紧张,结巴着开口:“你…你怎么坐在这里,雪会把你衣服弄湿的。”

我看见那小孩回过头来,眸子像杭州大雪后湖心亭的倒影,浓墨一般。


小孩没有说话,松开了张海客的手腕,他回过头去,看向前方。

张海客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片不是何方的茫茫,大雪后掩盖了所有的痕迹,张家大宅中的建筑怪物一般投下巨大的阴影,融入深山中。

一片寂静,寒风卷着雪粒呼呼地刮过两人,这时候什么声音都没有,外族村落里仅剩的几分热闹温暖好像都被那扇乌色的大门阻隔在这大宅外。

张海客又搓了搓手,想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糖来,可他的手被冻僵了,裤兜又太深,活动不开,摸了好半天才摸出一粒来。

那是一颗用红纸包着的糖,还带着他身上暖出来的温度,他递给小孩:“糖,甜的。”

小孩抬眼,看见了那颗糖,红色的糖衣在那片荒芜的眸子里映出一抹出了黑白之外的光。

他们俩就这样僵持住,凛冽的寒风带走了张海客身上最后一点暖意,他伸着手,感觉自己的手都快变成冰雕。

终于,小孩抬起了手,从他手掌里接过那颗糖,说:“谢谢。”

那两个字很轻,轻得像是被风一刮就消散了,小孩又恢复了那个姿势,不知看向何方。


张海客缩回手,不停地往手心里呵气:“没事…没事。”他看着小孩的背影,不敢再说话,踩着雪往回走。

在张海客即将踏上石砖的最后一步,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孩。

小孩依旧坐在雪地里,风在张家大宅里呜呜地刮着,那道背影简直不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好像感受不到冷热,也感受不到人间的喜怒哀乐。

与刚刚不同的,只有雪地上两道脚印,那是张海客留下的。


张海客把手拢在袄子里往回走,他知道那个小孩是谁,小孩的父亲在他七八岁的时候去世了,由族里的叔伯照顾着。

张海客想,那群人真是无耻,就让一个小孩在雪里坐着,冻坏了怎么办。

张海客推开那扇乌黑的门,一下子鞭炮声,小孩的嬉笑声,女人们吆喝回家吃饭的声音都涌了进来。

张海客听见了自己母亲的声音,是在喊他妹妹别瞎玩了,回去吃饭。

声音很大,带着母亲的嗔怪,他妹妹很调皮,喜欢和男孩们一起爬墙捉狗,母亲经常念叨她。

张海客心想,那个小孩真可怜,这么晚了,都没有妈妈叫他回家。




所有的一切就在这片喧闹声中结束了。

缓缓的,感知能力从手脚处开始复苏,酥麻的感觉蔓延到全身。

我睁开眼,暖黄的灯光如同水波一样荡漾开来,眼睛很重很重,像乘满了水银。

鼻腔里剧烈的疼痛开始袭来,满喉咙的血腥味,我蜷缩起身体来,眼里的水银顺着动作溢出来,从我脸上滑落。

温热的,我意识到那是眼泪。


我开始咳嗽,满脸满脖子的鲜血混着眼泪,止也止不住,巨大的痛苦像毒蛇一样侵蚀着我的身体,我强迫自己放空大脑,把脑袋往床头撞去,试图减轻一点痛苦。

我在床头缩成一团,像婴儿在母胎里的姿势,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小哥坐在张家大宅雪地里的背影,于是一股酸涩从我饱受折磨的鼻腔里漫延开来,像钻子一样攻击我的大脑。

他好像只在雪地里坐了一天,又好像坐了一辈子。


六点半的时候,我醒来了,窗外是沉沉的黑,路灯孤独的投出微弱光芒。

我从床上坐起来,脖子和脸上的血泪已经干了,鼻腔里的淤血结了块,硌得我生疼。


我去卫生间洗脸,初冬的水有些刺骨,我慢慢地把身上的血洗掉。

裤兜里的手机开始震动,我擦了把手,拿出手机,是小花打来的。

我接了电话,小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吴邪,你回杭州了?”

我想说对,我回来了,刚想联系你来着。

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嗓子里像堵着块带血的石头,只能嘶嘶地发出气声。

我听到小花的声音开始着急起来,他说吴邪你怎么了,你说话。

我走到床头,拿起那罐雪碧,猛灌了几口,糖分开始弥补我身体的痛苦,液体润滑了那块石头。我咳了几声,终于说出话来:“我没事。”

我的声音太过嘶哑,难听得和在尸体前徘徊的乌鸦有一拼,那边安静下来,小花说你先别说话,多喝几口水。


于是我把那罐雪碧喝完,窗外开始有了行人,稀稀拉拉地,裹着大衣前行。

我想起铺子里电视播的天气预报,说今年冷空气格外强烈,杭州可能迎来五十年难遇的大雪。

我举着手机,窗外好像开始飘起雪来,有个小小的身影坐在雪里,他穿着蓝色的袄子,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

我想走过去抱住他,问他冷不冷,饿不饿?我想跟他说回家吧,我们都等着你吃团圆饭呢。

我一眨眼,那个身影突然就长大了,他回头对我说,再见。


小花那边像是在洗漱,他把手机开了外放,我能听到他吐完最后一口水,我开口,声音还是很难听。

我说:“小花,我想吃糖了。”

“那种红纸裹着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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